文|《中國科學報》記者孟凌霄
教書近20年的北京林業大學教授信忠保發現,本科生教育正經歷一場靜默的裂變。
課堂上,他目睹了本科生明顯的兩極分化:前排學生埋頭做筆記,后排學生低頭刷手機。排名前20%的本科生中,有人同時備戰保研、留學和科研項目,也有人一味追求高分而忽視了對知識本身的追求;而排名“吊車尾”的本科生,有時連及格線都無法跨過,就業、升學更是舉步維艱。
2022年夏天,一個“冒昧”的微信好友申請,讓信忠保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剛結束大一課程的李小宇發來消息,希望暑假期間跟信老師做點科研。這條略顯莽撞的消息,意外地開啟了一場持續3年的本科教育實驗。
信忠保發現,李小宇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全面發展的學生。他不熱衷學分績點、評獎評優,卻異常專注于科研這塊“水桶的長板”。經過3年的科研訓練,今年4月末,李小宇的第三篇論文剛被景觀生態學領域的國際權威期刊Landscape Ecology接收,不久后他將前往海外攻讀博士學位。
在信忠保看來,本科階段是科研培養鏈條的起點。從大一到博士畢業,接近10年的專業積累,能讓年輕人有機會成長為真正的科研人才。這是他所堅守的“長期主義教育”,而李小宇正是這場教育實驗的最佳樣本。
沒有簡歷,沒有郵件,沒有客套話的“套瓷”
2022年7月初,正在青海三江源進行科考的信忠保,接到了水土保持學院的大一學生李小宇的微信請求。李小宇說,自己想趁著暑假跟老師做點科研。
在北京林業大學任教以來,信忠保教過一屆又一屆的本科生,從未拒絕過加他微信的學生,但很少有本科生主動聯系他表示想做科研。
信忠保撥通李小宇電話,只問了兩個問題:“真想搞科研?”“能從頭堅持到尾?”得到肯定答復后,信忠保立刻拍板,給這位素未謀面的學生買了高鐵票和保險,安排他加入青藏高原東北緣的河湟谷地科考隊。
選擇河湟谷地作為李小宇的科考第一站,信忠保經過了深思熟慮:這里雖然只占青海省3%的面積,卻承載著70%的人口,生產了60%的糧食,是研究青藏高原人類生存環境質量的理想場域。更重要的是,信忠保的碩博研究生團隊正在當地工作,既能保障李小宇的安全,又能為他提供專業指導。
臨行前的網絡會議上,信忠保事無巨細地交代了注意事項,諸如高原反應防治、科考方案制定、數據采集規范、人員分工等。他還專門給李小宇安排了獨立任務——用無人機航拍技術,獲取河湟谷地不同類型村莊的正射影像,為人居環境評估提供基礎數據。
對于從小就愛看航拍紀錄片的李小宇來說,這是一次“夢想成真”的機會。然而,初到海拔兩千多米的西寧,出生于重慶的李小宇就出現了頭暈、嘔吐等高原反應。更糟糕的是,在接下來的38天里,科考隊還在海西州門源縣遭遇了十幾年一遇的冰雹天氣。
盡管如此,李小宇所在的科考團隊仍在一個多月內走遍河湟谷地的72個村莊,開展政府座談、村居委訪談、問卷調查,還完成了55個村莊的航拍工作,將影像精度從原先的30米提升到了5厘米。為了節省經費,他們一路都靠著公交車和步行,住在當地村民家和招待所,6人團隊的總花費僅為4萬元。
一路上,李小宇被曬得黝黑,但當他拿出河湟谷地的地圖,對每個村、縣的名字都如數家珍。更重要的是,他采集的大量一手數據,成為此后3年科研論文的基礎,也被納入國家青藏高原科學數據中心。
回憶起大一暑假的科研開端,李小宇仍有些不好意思:“當時有點太冒昧了、太莽撞了。”他笑著說,沒有簡歷,沒有客套話,甚至沒有正式郵件,就通過一個微信好友請求開啟了自己的科研之旅。
教會本科生“講故事”
大二新學期伊始,李小宇就被信忠保“盯上”了。
“他是本科生,搞科研一開始難度不能太大。”信忠保回憶道,他給李小宇安排的科研任務并非從寫論文開始,而是讓他制作一個河湟谷地的科普視頻,讓更多人了解青藏高原復雜多樣的地貌、生態與人居環境。
信忠保將李小宇在河湟谷地的調查工作拆解成4個子課題區域——植被時空變化及影響因素分析、超高分辨率村莊土地利用分類、村莊綠地監測與提升潛力分析,以及基于多源數據的村莊人居環境質量評估。這幾個子課題自成獨立的研究論文,同時又相互聯系,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脈絡。
這一系列科研任務中涉及的空間分析模型、程序語言等,大多是研究生階段才會系統學習的,對大二學生李小宇來說,無疑有些“超綱”。于是,他靠自學和頻繁向信忠保、碩博師兄請教,逐一攻克難點。
投稿前兩篇論文時,信忠保發現李小宇漸漸“開竅”了,幾乎達到優秀碩士研究生的水平。
投稿第三篇論文前,信忠保在一天中午約李小宇一起“順一遍”論文,結果一改就是六個小時。李小宇回憶,“從辦公室出來時,天都已經黑了。”
幾個星期后,李小宇交上了一封長達39頁的論文修改回復信。信忠保看后感嘆:“小宇已快達到一位優秀博士研究生的水平了。” 這篇論文,也就是今年4月發表于Landscape Ecology的研究。
那段時間,李小宇幾乎成了研究生辦公室的“常駐居民”。信忠保笑著回憶:“有好幾次,我晚上下班路過,看到他還在辦公室電腦前,第二天早上來上班,他還在那里。”信忠保對他開玩笑道:“你是不是都不睡覺,還是直接住辦公室了?”
大三時,李小宇告訴信忠保,自己想申請國外的博士項目。信忠保為他寫了一封滿滿兩頁的推薦信,內容從青藏高原的無人機調查,到第一手數據的分析和研究。信中沒有一句套話,只有他幾年間觀察到的真實細節。
信忠保說,其實他也希望優秀的學生能留在組里,跟隨自己繼續讀研、讀博,但他更希望學生到更高層次的平臺。“學生總要出去,總要走屬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他說。
如今,李小宇的第四篇論文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他希望能在畢業前完成稿件,為大學四年畫上一個完美的句點。
在信忠保看來,大學老師的責任不僅是教書,更是從本科生中選拔有潛質、有興趣的學生,幫助他們盡早參與科學研究,系統培養他們的科學思維。等這些學生博士畢業時,往往能有接近十年的專業積累,有望成為真正的科研人才。
“人生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美好?”信忠保笑道。
教育的本質
看著22歲即將本科畢業的李小宇,信忠保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
1998年,他剛踏入大學時,學生們普遍“重知識、輕分數”。那時,一位師弟撿到他遺失的筆記本,翻開一看,密密麻麻記錄著課堂上的每一句講解。期末考試拿到80分,信忠保就心滿意足。
如今,知識和分數的順序似乎“倒了個兒”。課堂上,六七十名學生人均配備兩三臺電子設備,抬頭拍攝PPT的學生很多,但提問的學生寥寥無幾。本科生們對學分績點的熱情很高,對學問本身反而沒那么關心了。
“學生獲取知識的條件比以前好得多,但面對的誘惑也前所未有的多。”信忠保感慨。
他觀察到,如今排名前20%的優等生,部分目標多元,容易走入功利的歧路。有的本科生發論文,只為署名、積累履歷;有的為了獎學金和獎項疲于奔命,卻漸漸失去了對科研本身的專注。
李小宇也曾有過很多申請獎學金、評優的機會,但最終選擇了放棄:“做PPT、填表太耗時間,不如專心搞科研。”
與此相對,信忠保同樣掛念著另一群學生——那些排名后20%的本科生。每個學期期末,信忠保總要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吃頓飯,勸他們不要輕易放棄。
“他們不是沒能力,只是沒被真正關心。”信忠保說,很多學生在高中時成績優異,但來到大學之后,因為不喜歡所在專業、沉迷游戲,或無人引導而逐漸迷失。正因如此,他們更需要因材施教、精心培養,在求學過程中找到人生的方向和價值。
何為教育的本質?這是在長期的教學實踐中,信忠保不斷追問的問題。
從李小宇身上,他看到,真正的教育不是塑造一批短期成功的人,而是引導更多年輕人走上長期主義的道路。畢竟,人生的旅程漫長,大學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起點。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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