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穎（中國傳媒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
去年，國產游戲《黑神話：悟空》引發熱議，成為文化輸出的成功范例。很多玩家注意到了游戲中與眾不同的人物名稱翻譯。在英文語言設置下，“妖怪”被譯為“Yaoguai”,黑熊精被譯為“Black Bear Guai”。游戲制作人說，一些名詞翻譯采用的是拼音，比如“悟空”為“Wukong”，因為它“足夠好聽，而且足夠清楚”。悟空使用的金箍棒也沒有翻譯成“鍍金的長棍子”，而是拼音“Jin Gu Bang”。不少海外玩家為了深入理解游戲內涵，開始集體閱讀《西游記》。有的外國玩家特地跑到附近書店，看起了《西游記》的英譯本。
其實，《西游記》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瑰寶，其英譯歷程已逾百年。在眾多譯本中，神仙妖魔名稱的翻譯折射出跨文化傳播的困境和挑戰。這些名稱不僅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更是中國傳統宇宙觀與價值觀的具象化表達。從最早的蒂莫西·理查德（Timothy Richard）1895年的譯本，到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942年的經典譯本，再到余國藩（Anthony C.Yu）和詹納爾（W.J.F.Jenner）的全譯本，每個時代的譯者都在嘗試破解這些文化密碼，尋找最恰當的跨文化表達方式。這一漫長的翻譯歷程，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海外傳播的變遷。
動畫片《大鬧天宮》（1961）中蟠桃園中的土地爺圖片由作者提供
神仙妖魔的命名體系蘊含著深刻的文化密碼。這些名稱是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的濃縮，其翻譯必然面臨文化解碼與重構。以“白骨精”為例，“精”字在中文里既指代妖精，又暗含修煉成精的過程，這種雙重含義在英語中難以找到完全對應的詞語。再如“牛魔王”，“王”字不僅表明其地位，更暗示著中國傳統社會對等級秩序的重視，這種文化內涵在翻譯中極易流失。
在英譯實踐中，譯者主要采取音譯、意譯和創譯三種策略。白骨精，音譯為“Baigujing”，保留了原名的音韻美，卻可能造成文化內涵的流失；意譯為“White Bone Demon”，傳達了基本意象，卻難以展現“精”字的深層含義；齊天大圣，創譯為“Great Sage Equal to Heaven”（意為與天齊平的偉大圣者），雖具文學性，卻可能偏離原名的文化定位。每種策略都在可讀性與文化保真度之間尋求平衡。再比如“紅孩兒”的翻譯，韋利將其譯為“Red Boy”，雖簡潔明了，卻丟失了“孩兒”所蘊含的中國傳統家庭觀念；而余國藩的“Red Child”，則試圖保留這種文化特質，但仍難以完全傳達原文的韻味。這種翻譯困境不僅存在于《西游記》中，也是所有文學經典翻譯面臨的共同挑戰。讓我們以“豬八戒”“土地佬”和“奔波兒灞”“灞波兒奔”的英譯為例，來感受譯者在翻譯中為保存目標語言的獨特文化內涵、傳達角色的性格特征中所作出的努力。
天蓬元帥、豬悟能、豬八戒
《西游記》第八回中，豬八戒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徑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里，變得這般模樣。”
豬八戒原是天上的神仙，名為天蓬元帥，因犯錯貶至人間。天蓬元帥本是道教護法神，北極四圣之一。“天蓬元帥”中的“蓬”字，在神話傳說中，更多的是作為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來使用，它并不直接指草木叢生或雜亂無章的形象，而是寓意著某種神秘、威猛或不可捉摸的力量。余國藩將其譯為“the Marshal of the Heavenly Reeds in the Heavenly River”（意為天河里天上蘆葦的元帥），“Marshal”強調了其軍事領袖的身份，“Heavenly Reeds”是對“天蓬”的意象化翻譯，雖然與“天蓬”的字面意義有所差異，但傳達了其神話色彩。
天蓬元帥因犯錯被貶下凡間，投胎為豬，后拜唐僧為師，法號悟能。詹納爾譯為“Pig Awakened to Power”，“Pig”對應了豬悟能的動物屬性，“Awakened to Power”則寓意著他最終覺悟，獲得力量。英文讀者從中可以感受到“悟能”這一名字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內涵和哲學思考，即通過覺悟和修煉來獲得力量和智慧。
在第十九回中，唐三藏正式收豬八戒為徒，并為他起了廣為人知的“豬八戒”這一名字，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佛教把大蒜、小蒜、洋蔥、蔥、薤稱為五葷，列入戒條，不準食用。道教認為天上的雁，有夫婦倫常；地上的狗，能保衛家園；水中烏魚，有忠敬之心。道教把不吃這三種食物列為戒條，稱“三厭”。這八條戒條便是八戒姓名的由來。詹納爾將豬八戒直接翻譯為“Pig”，并在需要解釋其身份或背景時，使用“Zhu Bajie”或類似表述。同時，他也注意到了“八戒”這一名稱所蘊含的宗教內涵，即戒除“五葷三厭”。為了更準確地傳達這一信息，詹納爾在翻譯過程中會使用“Eight Prohibitions Pig”作為解釋性翻譯，以補充說明“Pig”這一譯名的背景或含義。
土地、土地公、土地佬、土地爺
土地神作為《西游記》神仙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的小角色，其形象也頗受關注。在《黑神話：悟空》中，這一角色被譯為“the Keeper”，讓玩家可以馬上明白其看守的職責。
在小說中，孫悟空經常召喚土地神詢問當地情況，土地神總是迅速現身，提供必要信息和幫助。土地神還被稱為“土地公”“土地佬”“土地爺”等。“公”“爺”“佬”在中文稱謂中帶有濃厚的尊敬和親切感，拉近了人與神之間的距離。英文翻譯通常為“the local spirit”或“the land God”，這兩種翻譯捕捉到了“土地公”作為地方守護神的特征。“local”一詞強調了其地域性，與其守護一方水土的職責相契合，“spirit”和“God”直接點明了“土地”作為神的身份，然而，這兩種翻譯沒有傳達出“土地公”在中國民間信仰中所具有的和藹可親、了解地方風土人情的老人家形象。相比之下，一些創譯的嘗試可能更為貼切。有網友把《黑神話：悟空》中的土地神翻譯為“groundpa”，既諧音grandpa，又點出ground（土地）的概念，這一結合音譯和意譯的創意翻譯，受到眾多網友的贊賞。
《清代彩繪全本西游記》插圖圖片由作者提供
奔波兒灞、灞波兒奔
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是《西游記》中的小嘍啰，他們有趣的名字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第六十二回中，他們作自我介紹：“我兩個是亂石山碧波潭萬圣龍王差來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兒灞，我叫做灞波兒奔。他是鲇魚怪，我是黑魚精。”“奔波”一詞在中文里意為奔命、勞碌，暗示了“奔波兒灞”這個底層水妖作為亂石山碧波潭萬圣龍王的小卒，奔波勞碌，執行邪惡任務。“灞波兒奔”這個名字是將“奔波兒灞”的詞序顛倒過來形成的。這種命名方式在《西游記》中并不罕見，如“刁鉆古怪”和“古怪刁鉆”、“云里霧”和“霧里云”、“興烘掀”和“掀烘興”等，還有更為著名的“孫行者”“者行孫”“行者孫”，都是通過顛倒詞序得出花樣百出的名字。顛倒詞序不僅形成了音韻上的對稱美，還暗示了“灞波兒奔”與“奔波兒灞”之間的緊密聯系和相似命運。
再看“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這兩個妖精名怎么被翻譯成英文，在余國藩的譯本中，他巧妙地將其譯為“busy bubble”和“bubble busy”(意為忙碌的泡泡），并分別解釋了他們各自代表的鲇魚怪和黑魚精的身份。這樣的翻譯不僅節奏上朗朗上口，而且在意義上也頗具趣味。而詹納爾則選擇音譯的方式，將其譯為“Benborba”和“Baborben”，關照到了這兩個名字在中文里獨具的發音和節奏感。
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體會到神仙妖魔名稱翻譯的難處。今天，如何在保持文化本真性的同時實現有效傳播，是每個文化傳播者必須面對的課題。有效的文化傳播需要建立在對目標文化深刻理解的基礎上，同時也要考慮受眾的接受能力和文化背景。每個時代的譯者都在前人的基礎上，不斷探索更有效的傳播方式。我們既要保持對傳統文化的敬畏之心，又要具備開放包容的跨文化視野。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效傳播。
《光明日報》（2025年04月18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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