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長沙3月3日電題：高廟文化何以見證中國南方早期精神信仰？
——專訪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尹檢順
中新社記者白祖偕鄧霞
位于湖南洪江市的高廟遺址被評為“2005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以該遺址命名的高廟文化，集中展現距今7000年前中國史前文化的絢麗畫卷，是了解史前文明的密鑰。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尹檢順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解讀高廟文化的豐富內涵。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高廟文化是中國新石器時代十分獨特的考古學文化，學界對它的神秘面紗很感興趣。請問高廟文化的神秘性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
尹檢順：高廟文化主要分布在湖南西南部山區以及貴州、廣西部分地區，目前發現數十處遺址。其中，最重要的有位于沅水上游的洪江高廟遺址、沅水中游的瀘溪下灣遺址和湘江上游的桂陽千家坪遺址。高廟文化的神秘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高廟文化諸遺址均發現有距今7000年左右的大型祭祀場所或祭祀遺存，這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在中國史前文化中極為罕見，說明高廟文化分布區很可能是中國南方最早的宗教祭儀活動中心。隨后，這類遺跡在中國南方廣大區域均有發現，如湖南澧縣城頭山遺址、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以及良渚文化的瑤山、匯觀山、莫角山等遺址。
二是高廟文化諸遺址均發現有大量神秘的陶器圖像，即陶器表面裝飾的各種圖案，這在中國同時期史前文化中也極為少見。這些圖像既有反映自然宇宙的太陽崇拜，也有通天達地“神鳥”“神獸”等神靈崇拜，可簡單歸納為“日”“鳥”“獸”三大題材。
其中，太陽紋(包括八角星紋、原始日晷等)大都以寫實方式表現，有的還被描繪在圓形天體中央，這是先民對“天圓地方的宇宙觀”最直接、樸素的表達。鳥紋是高廟文化具有標識性的主題圖像，出現頻率最高，且形態多樣。獸面(獠牙獸面)紋是高廟文化又一標識性圖像，最先出現的獸面紋均為簡單獸頭，隨后則發展為以獠牙為標志的獠牙獸面圖像。高廟文化創造的神秘圖像，不僅有濃烈的神靈崇拜取向，在圖形藝術上也是一大創舉。
高廟遺址出土的太陽紋陶器。受訪者供圖
三是高廟文化燒制出中國迄今為止年代最早并具有禮器性質的白陶制品。多數學者認為，高廟文化發現的白陶是一種“禮神祭器”，主要用于祭祀活動。這些白陶祭器制作原料和燒制溫度都有別于其他普通陶器，有的器表還涂有紅色或黑色礦物顏料，有很強的渲染效果。
中新社記者：為什么說白陶是一種“禮神祭器”？
尹檢順：高廟文化白陶表面的圖像表達了高廟文化先民對自然的認知能力，也代表了當時社會的一種主流思想觀念。這些圖像在中國同時期考古學文化中極為少見，但在高廟文化諸遺址中卻普遍存留，且有“日”“鳥”“獸”三類比較集中的神靈圖像。
這些圖像中的獸面兩側長有雙翼，鳥紋雙翼又載有太陽、八角星或獠牙獸，形態十分怪異。這類形象在現實并不存在，在上古神話傳說中可見，它們顯然是超自然的物像，或者說是高廟文化先民奉祀的超自然神靈。由此推知，這些飾有神像的白陶，很可能是用于祭祀的“禮神祭器”或“藝術神器”，其作用應與后世禮器接近。
在這些神靈圖像中，有部分圖像(如太陽、鳳鳥、獸面等)設置在圈足盤或簋的外底隱蔽部位，器腹也飾有倒置的鳳鳥或帶有雙翼的獸面圖像，這些現象表明這些器物并非實用器。因為只有把器物倒置過來，圖像才處于正常狀態。這種以倒置方式擺設的器具是有特殊用途的，可能是祭司或巫師在祭儀活動時的專用祭器。
高廟遺址出土的鳥紋陶器。受訪者供圖
中新社記者：作為中國精神文化的重要源頭之一，高廟文化何以見證中國南方早期精神信仰？
尹檢順：以白陶和神秘圖像為代表的文化元素，不僅是高廟文化對外傳播的標識性符號，也是中國南方史前文明形成的精神文化基石。目前已有考古材料表明，高廟文化初創的神靈圖像，在較晚時期逐步流行于長江中下游地區、嶺南珠江流域以及淮河、黃河流域，甚至更遠的北方地區。高廟文化常見的太陽(八角星)、神鳥、獠牙獸面等圖像，也成為中國傳統圖案的重要元素，并在中國史前考古學文化(如跨湖橋文化、河姆渡文化、龍虬莊文化、凌家灘文化、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大汶口文化、咸頭嶺文化)廣為流傳，影響了中國南方廣大地區。
高廟遺址出土的獠牙獸面紋陶器。受訪者供圖
高廟文化有如此巨大的輻射力與穿透力，能被廣大范圍內的人群接受，是超預期的。它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史前文化傳播研究的廣闊視野，同時也實證了史前宗教對遠古文明形成的重要作用。或者說高廟文化的崛起，影響了南方新石器時代文化原有發展進程，形成了以宗教信仰為主線的文化碰撞融合的發展新格局。
中新社記者：高廟文化對于重新認知中華文明起源核心元素的構成有何意義？
尹檢順：中國早期精神信仰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原始宗教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史前生產力低下的情況下，信仰或宗教的力量相當大。宗教祭祀在早期社會分化和文明形成初期起到催化作用，尤其是在推進神權向王權轉化的文明進程中作用更為突顯。這在高廟文化三處典型遺址及洞庭湖平原的湯家崗遺址、丁家崗遺址、城頭山遺址中均有體現。
高廟文化以白陶為特征的文化因素，影響到淮河以南的大半個中國，對中國史前及后世精神文化的形成產生深遠影響。高廟文化陶器表面盛行的各種圖像，不僅是史前人類的思想寶庫，也是中國目前考古發現較早的藝術高峰，對研究中國史前精神文化乃至中華文明起源核心元素的構成具有重要意義。(完)
受訪者簡介：
尹檢順。受訪者供圖
尹檢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考古研究一室主任。文化和旅游部優秀專家，湖南省文化領軍人才。先后主持過澧縣雞叫城、安鄉湯家崗、湘陰青山、桂陽千家坪、瀘溪下灣、洪江高廟等重要史前遺址發掘。出版了《彭頭山與八十垱》《安鄉湯家崗》《湘陰青山》《巫山麥沱》《鳳舞瀟湘》《桂陽千家坪》等學術專著，發表論文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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